他的臉又開始癢了,儘管微弱的路燈讓街上暗成一張黑白素描,也讓小販阿婆的老花眼只看得清那鍋快見底的麵線,但他依舊壓低了鴨舌帽的陰影,安撫臉部組織下的躁動。遞出錢的手中斷了阿婆的大湯杓,她瞇了瞇眼,接過了他數過多次的銅板,阿婆確認過金額後頭也沒抬的繼續舀湯,他頓時鬆了口氣,但仍不忘低著頭,防止臉裡的肥蟲飛出。
他側眼看著遠處的路燈,心想它能不能再暗一點,上頭的廣告又讓他想起那堆滿一箱箱衣物的公寓,幾天前,他把工作辭了,跟朋友訂了批流行女裝,開始架設起自己的拍賣網。
他從阿婆手裡接過那袋麵線後就快步離開,想盡快回到那間只有螢幕光亮的房間。他曾想像,那幾件冬季毛衣和長袖T恤穿在女友身上的樣子,這雖然是僅僅一瞬間的幻想,卻讓他冷得直發著抖。
騎樓的暗色磁磚就像是黑影的馬賽克,他沉穩的腳步正試圖催眠臉裡的蟲群,但這時他發現不遠處有群談笑著的年輕人正從馬賽克裡解碼出身形,輕浮的步伐驚醒臉頰肉裡的蟲子,他低著頭,用帽子的影擋下企圖逃出的飛蟲,緊張的探出視線,但就在眼神對上的瞬間,一隻蟲子偷渡了出來,快速震動短小的翅膀,拖著半透明的肥大軀體飛向路燈,牠肚裡的雜質體液被光線穿過,折射出訊號雜亂的波長,在年輕人的臉上投射出厭惡的側眼。那隻蟲此時降落在路燈上,仰頭嘶喊出刺耳的高分貝,將年輕人的談笑調成咒罵的音色。這讓他把頭壓得更低,快步的經過他們。
前幾天工作時也是這樣,當他把貨上架後難得脫下帽子,用袖口擦去滿是汗液的臉頰時察覺到吵雜的人群,驚動了皮下組織,便逃出成群的飛蟲,牠們迅速在賣場飛散開來,依附在每個日光燈管上,虛構出了人們臉上驚恐的殘影,甚至是孩童顫抖的眼淚。
還不到下午,他就早退了。
在他確定年輕人的身影完全沒入轉角的街口後,路燈上的飛蟲突然瞬間暴斃,死成了光線下的粉塵,也沉默了那陣騷動,但他不確定路邊車子的隔熱紙是否隱藏了窺視,也沒有把握牆角的陰影裡正躲著哪些竊語。他調了調帽子,繼續走著安眠曲。
在醫院靜養時,女友的笑容總能讓他安心,儘管厚實的繃帶遮住了表情卻依然能感覺到她手裡的溫度。
「不會有事的。」她輕輕的笑著,這時,她的嘴角裂出了巨大的缺口,裡頭蠕動著竊笑的蟲群,在女友的皮囊裡互相攪拌著各自的體液。
他從恐怖的臆想裡回過神來,手裡緊握著冰冷的門把。
笑聲被擋在上鎖的房門後,房間被暗成大片的濃稠墨水,緩緩流動成熟悉的黑輪廓,侵泡在黏液裡的他漸漸平靜下來,這才察覺那股難受的饑餓感,他循著微弱的光源到螢幕前,將亮度調小後便像是在爐前取暖一樣開始滿足的吃起麵線,也不管發出多大的聲音。
等賺夠了錢再開始叫外賣好了,這陣子先忍一下。他這麼告訴自己。
他也不確定賺的錢夠不夠應付一般的生活開銷,只知道那些蟲子會不停產卵,孵育出更多扭曲的視線。
手機鈴聲打斷了思緒,他擦了擦嘴急忙接起電話。
「喂。」他充滿精神的應聲。
「呃,我是上午用mail聯絡的那位買家。」
女性的聲音讓他誤以為是很久沒通電話的女友,他用滑鼠點出信箱,一邊問:「請問有什麼事嗎?」
「能面交嗎?」
一個疑問僵化了滑鼠,空白了大片的思緒。
「呃……我由於工作的關係暫時抽不出時間。」
他的臉又開始癢了起來,吞了吞口水,只想快點掛掉電話,點開郵件時才發現她列出的清單多到填滿螢幕,但通話依舊斷在幾聲抱歉後頭。
在攪了幾次湯匙後他發現自己一點胃口也沒了,這時突然想起自己還沒摘下鴨舌帽,也不知道臉上死了多少蟲子。
他走近廁所,那面爬滿裂痕的鏡子標本了他許多的焦慮,各自集結成閃過腦裡的激動,他突然感到手背一陣刺痛,這才發現一隻飢餓的蠕蟲正興奮的吮咬著手指關節,渴望再次撕去皮膚,飲著那些無法平息的溫度。
他將蟲子扯下,尖銳的利齒在手上留下到現在都還沒癒合的傷口結痂,蠕動的下腹被他捏出一抹黏膩,但當他再次輕壓時卻只有指紋的粗糙感,乾淨的手指都不屑用水龍頭清洗。
他將帽子拿下,破碎的鏡面裂成了一隻蒼蠅複眼,將影像重疊成臉上新生的大塊紅班,他貼近鏡面卻不敢去碰觸,深怕那些蟲子又再度自焚,火化成灼熱的刺痛。
他腦裡依稀記得當護理人員幫他拆下繃帶後,一旁女友的表情。
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她頓時眼神空洞,嘴裡喃喃唸著。
他突然見到一隻莫名的昆蟲振翅,將卵囊孵育成無數隻的幼蟲,還未羽化的肥腫身軀爭相啃食角質層,幾隻落單的飢餓爬向眼球,還未發育的幼牙咬出雙眼的一陣微熱。
他一時無法解讀女友的沉默,卻看到她正沒入病房門外的身影,幼蟲這時撕下了一塊視網膜,讓他的視線更加模糊,為了看清她的身影,他眨了眨眼,這讓一隻幼蟲失足,緩緩的從眼角滑下。
評審評語:凌明玉
這篇小說承繼了卡夫卡「蟲」的隱喻。
在正典面前,「寄生」的小說人物臉上不知名的蟲,等同於將人一點一點吞噬的無從丈量的巨大陰影。等同於現實。
人在生活面前,求一口飯食溫飽,必須卑微低頭,必須適應熾盛睥睨的目光,必須揮汗和人競爭……不論做什麼工作不免得仰人鼻息、垂首斂眉,逐漸鍛鍊成一尊堅忍羅漢。
但那些虛妄之心、貪嗔之語、分別之念逐一寄生在小說人物臉上,將他步步進逼成精神狀態異常的非人,不同於《蛻變》中的無法說人話的甲蟲,他在意的是面子。附著蟲卵不斷壯大的臉孔是他時刻佩戴的面具,躲在面具後的人,他究竟想要什麼?
在驚悚的意象鋪陳後,我想讀到的情感始終不曾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