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尊仰姿瓷器娃娃，靜雲停在大樓前久久不動。
紛亂五彩中，黃色招牌映入眼眸：「夢的舞蹈教室」。但注視越久，那黃色的「夢」彷彿就要從她眼中將前進的勇氣抽走。趕緊將視線拉回地面大門，使勁緊握提袋把手，鼻孔裡噴出遺忘吐出的空氣。
有人拍她肩膀：「嗨，妳來了啊？」
她不記得對方。
「我還以為妳不會再來了。」
她勉強用力擠出笑容。
是啊，她不想再來了，上週成為焦點的初體驗，回想起來依然令人顫抖。體型高大如體操選手的老師，雙手叉腰讓雄偉胸肌更加凸顯，靜雲覺得他不像是教交際舞的。他中氣十足：「這堂課要教恰恰，從基本步伐開始。」
靜雲選擇學女步，即使老師說班上女生多，都學女步會有人坐冷板凳。她寧願最後只能整夜坐在一旁，主導，太麻煩。
「一、二、恰、恰、恰。」她低頭專心檢查步伐，反覆念誦，沒感覺到有腳步移動靠近。
「各位同學，看我這裡。」老師拍手吸引注意：「我現在示範男女步的組合。這位同學，妳過來。」
發現老師是喊自己，靜雲停頓了兩秒，緩慢走近。
「感受我的節奏……跟上我……不對，不對，用身體感覺我的律動……妳不靠近我的話要怎麼跳？……」老師的聲調越是高昂，靜雲越是遲鈍，她感覺不到進退的分寸。一如她掌握不到與James之間的分寸。
那天，同事靠向她耳邊誇張地壓低聲音：「James說妳沒有禮貌。」
無視於靜雲的沈默，同事繼續接著說：「昨天我搭便車，他突然很不高興，要大家以後不能這麼無禮的直呼顧問名字。」
她在心裡嘆了口氣。
James是她見過最沒有架子的主管。路上相遇，他會接過靜雲手中資料，一起走進辦公室；在休息時間買茶點跟大家一起聊天說笑。不只靜雲，部門同仁都喜歡他。
James向大家介紹部門顧問：「這位是技術顧問葉淑鈴，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我都叫她荳芽，大家也這樣叫她吧。」
靜雲負責對口業務，需要與顧問經常接觸，詢問開會時間、準備計畫案、報告執行進度。
總是覺得尷尬。
James的話讓她為難，主管的朋友不等於是自己的朋友，直呼對方綽號，她覺得不妥。那還是叫「顧問」好了。她想。
計畫案結束舉辦慶功宴，靜雲腦袋突然打結，James也在場，該喊淑鈴什麼？她想起James開朗神情：「大家也這樣叫吧。」
靜雲反覆思索，最後決定喊她「淑鈴」。
以為解決了尷尬……。
好想喊冤。如果連綽號都能喊，為什麼直呼名諱反而是過失？
靜雲不記得對話如何結束，一如她是怎麼完成可怕的第一堂課。
明明是來辦理退費，但她開不了口。默默換上運動鞋，走進教室，鏡中僵硬身軀回應她：對，妳不適合學舞。
「我們一組吧。」男同學走向她。
她點頭。沒有選擇，誰也不認識，無論何人邀約，她只能同意。
音樂響起，她默數節拍：一、二、恰、恰、恰……。
「啊，對不起。」踏到對方的腳，道歉下意識脫口而出，後來才發現，是他漏數拍子 。
「沒關係。」
靜雲驚訝抬頭看對方。沒關係？所以，不管發生什麼都是她的錯？她想起公司櫃台警衛。靜雲很怕他。
她倚著櫃台桌面填寫寄送單據，警衛走近，伸手拿起她胸前識別證：「靜雲啊，名字很好聽。」
她將牌子從他手中抽回，轉身就走。
一直很懊惱沒有立即怒斥，她反覆猜想，對方為什麼會這麼做？她做了什麼暗示，讓對方以為可以？
她很氣憤，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就像現在，很想大喊：「我不想跟你跳了。」但她沒有，默默的讓對方牽著自己的手。
或許是思緒混亂，明明踩在拍子上，跟對方卻沒絲毫默契，才剛相撞，現在又不小心拖住對方。
一個重心不穩，他差點絆倒：「哎呦。」
他差點絆倒的樣子真討人厭，不過就是早餐而已。
新工作報到第一天，隔壁部門的業務男孩主動微笑打招呼，成為她在陌生環境攀附的浮木。第一個對她釋出善意的人，她對他動心。
他總是在最後一秒才衝進公司，從來沒機會吃早餐；在茶水間裡他對旁人說：「餓到中午才吃飯，胃好難過。」靜雲隔天便為他準備早餐，遠遠見他滿足的大口咬下饅頭夾蛋，她感覺滿足。
這件事沒有多久就停止。在茶水間遇見，他身旁同事笑得一臉曖昧，以手肘撞他肩膀：「心愛的人哦，每天幫你傳早點耶。」
「哎呦。」他一副差點絆倒的樣子：「嚇死我了。」
充滿陽性的爆笑聲充斥茶水間。
「妳以後別再這樣了，好嗎？」他正色對靜雲說。
對他的好感，也從此沒了。
她對眼前的人，也沒好感。對方應該也是，目光四處搜尋，隨意搭問：「妳怎麼自己一個人，沒找朋友？」
朋友？問得好，是該好好定義。蜘蛛人算朋友？
MSN跳出訊息：「哈囉。妳在嗎？我正參加部落客書寫大獎。需要朋友將我的文章做引用串連……」
直接關閉視窗。
蜘蛛人不是第一次找她幫忙，因為是朋友，再忙她都會同意；當部門舉辦網路活動，她想起他。
「我寫推薦文是要收費的。」視窗裡跳出這段回應，燒得靜雲耳根發燙。她不明白，相同請求，角色易位以後怎麼就不同了？
他們是朋友嗎？她問不出口。
卡農極大音量地在鑿穿空氣灌滿整個教室，所有人停下腳步。老師十分不悅：「是誰的手機？」
她忘記關機。感覺所有目光像投射燈般照亮前進的路徑，刺痛她的眼睛。
揹起皮包走出大門。她不要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