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沒?」
「快好了啦。」
「能不能快點,我快忍不住了……」
「真的再一下下就好了嘛。」
摀著絞痛的下腹,我虛弱地斜靠牆邊,瓷白的磁磚冷不防傳來一陣冰涼,讓我覺得肚子似乎又更痛了。
M每天都花很長很長的時間洗澡,彷彿一種固定的朝聖儀式。首先,她會擠幾下綠茶口味的卸妝油抹在臉上,再用茉莉或山茶花萃取的洗面乳洗去。沖溼頭髮後,先抹上茶樹洗髮精洗去灰塵和油脂,第二道換小麥草洗髮精按摩頭皮,然後再抹上厚厚一把蜂蜜牛奶護髮乳仔細呵護。保加利亞玫瑰、智利薔薇和義大利永久花香氛的沐浴乳她總是用不膩,其他擺著少用或根本還沒開封的有波斯菊、白麝香、北海道鈴蘭、甜橙以及岩蘭。如果心情很好,她會放滿一浴缸的水,丟兩顆泡澡球,可能是檸檬或薰衣草口味,盡情泡個爽快。泡完起身後,趁著身體未乾,塗敷紅石榴混合白玉蘭的植物按摩油替每一吋肌膚排毒舒壓。
這樣清潔加保養一整套下來,通常不會少於兩個小時,而她的「再一下下」意思等同三十分鐘。可這一次,從八點前踏進浴室到現在已經超過十一點了,而我的肚子,已經痛到讓我幾乎渾身虛脫。
「可不可以先讓我用,拜託。我會好好清理浴室,真的。」
雖然極想打斷她的朝聖儀式,但我不敢造次,M對氣味的堅持,不容挑釁。想起剛同居那天,搬家的勞累使她體力不支,吃完晚飯後便躺平在床上沉沉睡去。我則在洗完碗盤後,走進浴室坐上馬桶,享受安靜而暢快的五分鐘。沖完水,洗完手,走回客廳,忽然看見M從臥房跳起來衝進浴室,四處潑灑剛買的明星花露水,灑完一整罐家庭號之後走到客廳命令我:「現在開始一個小時之內不准用浴室不准上廁所,一個小時之後我要洗澡。」同居之前,M曾說過:「兩個人一起生活,就要學習互相體諒喔。」在那個瞬間,我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
基於M對如廁氣味的極端恐懼,讓我現在即使肚痛到冷汗直冒,依然不敢貿然打開門闖進浴室。我安慰自己,痛死能展現一個人的壯烈,被揍死卻代表一個人的猥瑣,熟可忍,熟不可忍。
「你……你好了……沒?」
「就要……洗……好了……。」
M噴香水的氣勢和噴明星花露水差不多,Chanel、Calvin Klein、YSL、Dior、Burberry、Elizabeth Arden、Bvlgary,所有香水一字排開,辛香東方調、沉穩木質調、清新柑苔調、柔軟花香調、熱帶果香調、夏日海洋調,必定每罐先朝空中噴過一輪再慢慢反覆抉擇,像在一場香味奇異的陣雨裡選擇天晴。
「氣味是要每天養的,唉你不懂啦。」我確實不懂,長年的過敏性鼻炎讓我對大部份的氣味沒有任何感覺,M所鐘愛和厭棄的,我完全無法分辨差別。有時我不免質疑,M究竟依靠什麼來判斷氣味的類型和多寡呢?或者對她而言,氣味根本是再具體不過的物質?她聞得到我的氣味嗎?或者正如同我無法辨識不同氣味的她,我們已然成為對方生活裡空缺的謎?如果,生活也能夠聞得到的話,會是什麼樣的氣味呢?
至少不是拉稀的味道,我可以確定。
「可以出來來了吧,拜託託。你現在出出來的話新新的香香香水送送你我我買。」我已經絞痛到精神耗弱、語無倫次了。
「嚕……我……我好……嚕嚕……要……了……嚕嚕嚕……。」
「什什麼?你你說什麼?」我想我真的快不行了。
「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
除了一連串的氣泡和水聲,我已經完全聽不到浴室裡的話語了。由於打死不想成為一名不折不扣的「糞青」,我決定耗盡最後一點力氣和意識,開門衝向馬桶的懷抱。
「碰!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天殺的,這就是救贖的感覺啊,人生又重獲光明了!
「對不起嘛,我…我因為真的痛到受不了才進來的,不要生氣好不……好?」我撐著虛弱的身體低聲下氣向M道歉,雖然我知道根本於事無補。
「……。」M已經氣到完全不理會我,我完蛋了。
「我剛剛說要買新的香水給你喔你別……」我厚著臉皮抬起頭望向M,希望能收買一些些她的憤怒。
但是,M,在哪裡?浴室裡除了我,沒有別人。蓮蓬頭持續機械地噴灑,一些濃白的泡沫團仍飄浮在地板上。此刻安靜異常,未說完的話,空洞地在水氣裡迴盪著。
M怎麼不見了?我一點頭緒也沒有,趕緊擦好屁股起身找人。
穿過濃霧般的蒸氣、撥開四散的瓶蓋未關的沐浴乳、身體乳、按摩油,最後在浴缸裡瞥見一團黑白相間不停蠕動的東西。我覺莫名其妙,一掌把牠拎到眼前仔細察看──竟然是隻臭鼬!
臭鼬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嘶──」放了個長屁。我下意識撇過頭,卻意外發現不怎麼臭,更正確地說,是我聞不到。這個驚奇的發現讓我靈機一動,繼而由衷高興起來:或許可以養隻臭鼬來刺激自己鈍化已久的嗅覺,及至嗅覺恢復敏銳時,也許便能通過鼻子找到M。屆時,我將親手把臭鼬獻給她,向她求婚,見證一抹愛的氣味恆久恆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