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當我望著空白的稿紙腸枯思竭,總會想起父親的臉,想起一個仰頭凝視的角度。
那時,父親的頭髮還很黑很茂密,母親依然每天穿戴很多配飾,而我要兩隻手合力才能捧起一本書。那時,我們全家都還很年輕。
情況通常如此:吃過晚飯,洗好澡,完成一日作業之後,我非得央求母親為我講一則故事才肯安靜入睡。最常選的故事書係漢聲出版社的《中國童話‧12月的故事》,經過一天工作和家務的侵襲,母親仍會勉力打起精神,傾其所能地變換各種腔調,一邊指著設色精美的插圖,一邊耐心絮說故事。說節慶的故事時歡欣昂揚,講冬天的故事尾音危顫不止,仙女沐浴時叮鈴叮鈴好不清脆,遇宵小潛行又氣若懸絲令人心神緊繃;媒婆一出場,則突然搖擺肩膀捏起嗓子,自己加油添醋幾句恭維話語,怨偶仇人都被吹捧成佳偶天成。在抑揚頓挫的聲線裡,我常側望著母親的唇望得出神,覺得那是一扇沒有界線沒有終點的門,又像一種美麗的舞蹈,怎麼看都不膩。
當然,母親並不是鐵人,偶爾疲憊不支時,父親便接手安撫孩子的任務。父親的聲線粗啞,營造不出歡樂氣氛,西王母宴客聽起來也像李廣操兵;說故事的過程總是一字一句,緩慢而平板地大聲讀完,他不曉得,許多情節在他還沒唸到之前,我便已在心裡搬演過好幾遍了;甚至,父親會把仙鶴說成神鵰,而神鵰等同鳳凰,然後直指墜落凡間泥淖的鳳凰說:「你看,不好好洗澡就會變得跟牠一樣髒。」這樣的夜晚,我根本是心不在焉的,僅僅是為了滿足例行性的床頭活動而聽著已經熟爛的故事。
父親的工作比母親更勞力,因此在前往故事的途中,經常先一步陣亡了。而我喜歡抬起眼睛盯著他,數算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看他何時才會醒來,想抓準他醒轉的瞬間突地大叫一聲嚇他一跳。但父親大多睡得很沉,我盯久了,覺得無聊,乾脆驅動自己小小的腦袋,去趕赴一趟神奇冒險──我把父親的鬍渣視為夜暗的祕林,把寬大的天藍色工作服當成會飛的道袍,那閃著金光的眼鏡則權充古代的高科技望遠鏡。「衝啊,爸爸!」我在心底吶喊復活的咒語,拉著他的手腕往前急馳而去,飛過成吉思汗的大漠,穿越隋朝新開的運河,有時幫黃帝征討蚩尤出生入死,有時翹著下巴巡視漢武帝的城廓,或者,純粹到阮籍的竹軒裡聽一曲空谷幽琴。
在時間的長卷裡,父親允文允武、偉岸而一身英氣,我自己則成為無所不能的異能者,驕傲又快意。當他自鼾夢中醒轉後,我仍意猶未盡地纏著他──「你知道我後來騎的大象變成白色的嗎」、「你應該要先準備桃木劍的爸」、「大腳皇后的謎底其實是……」──我努力用一些發音不標準的話語和他溝通,試圖帶他追溯夢中的山風海雨。面對不存在的經歷,父親會和藹地舉起手掌摸摸那小不隆咚的頭,以「哇,好聰明!」、「你這麼厲害呀!」來順受那些童稚的逼迫。彼時,他的倦容會漸漸褪去,換上一個深厚的微笑肯定我,讓我願意相信那些夢中的法術、咒語果真靈驗,並且緊緊懷抱一句稱讚甜甜睡去。那也是極少數極少數的片刻,我驚訝於父親原來也有一張輕鬆愉快的臉,透出笑意的雙頰泛漫光澤,恍如針尖似的金沙,隱隱閃現在日常生活的暗處,一不經意,就永遠錯過了。
「說故事,可以讓人高興。」當時我這樣認定,發現了在聆聽故事之外的樂趣。在尚不知想像力為何物的年歲,我僅僅是想憑藉自己的努力去交換一小段歡樂時光,讓家裡的氣氛活潑一點,讓家裡的笑聲不要總是匱缺一角。果真如願,父親一次又一次被我逗樂,開口呵呵笑著,有時甚至不無炫耀意味地向他人談論著那些謊誕不經的情節。那樣的片刻裡,我為自己的小小成功,感到莫大的開心。
最終,這成了抵抗苦悶生活的儀式──說一個故事,說完再說一個,持續說著說著,只為感受途中的美好風景,儘管父親已不在床頭聽著我的故事,儘管我已在某次說故事的換氣瞬間長大成人。如此意志,起初僅僅源於一種心願的堅持,直待更多歷練將心願琢磨透徹後,我才直正識清箇中奧義:在故事的微型宇宙裡,燦爛奪目的終將不再是那些角色和情節,而來自聽眾們炯炯如星的雙眸。至於我自己,這決意以想像書寫的人生,一段熱衷編造的童年,或許是不錯的開頭。
評審評語:
作者利用敘說一個又一個的故事,藉此描述父女之間的情感,以及童年往事,讓人恍如一起回到童年時光,一同央求父親敘說一個,又一個,再一個的故事,藉此綿延美好的事物及想像。
作者文字細膩,掌握文字的情感又恰如其份,不放縱,亦不隱誨,實屬一篇上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