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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30屆耕莘文學獎   17/03/2010 18:54 第30屆耕莘文學獎 小說類 首獎

首獎〈空城〉楊美

天黑,不需要點燈,這裡一片死寂。
他早已習慣這樣的黑,不是眼盲而是想逐漸放棄這個感光。
『這個人到底有沒有親人?』這是七年來看護不斷在他床邊的耳語。沒有,他很確定自己什麼都沒有,連名字也都被十一號床代替了。無從選擇,他是一個被硬加進來原本只有十張床的空間。即使只有一個門板大的床安置在放污穢物的紅色大塑膠桶旁邊,他都泰然。
他被送來這裡的時候,身體已經像一堆廢墟,外在的功能都已壞死,內在勉強靠著開在鎖骨中央的一個小洞延續。他痛恨自己為何不倒得徹底?這樣拖泥帶水,需要別人幫忙抽痰、導尿、翻身,灌食。他早已無力挑剔週遭的一切。
即使那年被迫搬家,他也是沒辦法去挑剔單純的父親和善良的母親。
他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有一艘輪船在半夜悄悄地駛離基隆港,查不出是誰領航大船出海,只知道過沒多久他就聽見從港務局回來的父親告訴他:『明天早上我們要搬家了。』他哭喊:『我不要搬家啦!』明天他約了阿輝來家裡看新買的彩色彈珠,真的很漂亮,玻璃珠裡有很多彩虹的顏色。他也答應要把一些沒有顏色的彈珠送給阿輝。阿輝很窮買不起彈珠,他不能就這樣離開。可是無論他再怎麼哭鬧,父親像個木頭人只盯著祖先的牌位沉默不語,母親也在旁邊掉淚。
那年,來不及告訴阿輝他沒有帶走要送給他的彈珠。卻清楚知道那艘輪船沒有付給父親好大一筆修船的費用就逃走了。母親怪父親太相信那個外國船長,單純的父親只說自己沒想到有人會冒著大船觸礁的危險在半夜裡出海。決定將三層的樓房賣掉,這是母親堅持善良對待一起奮鬥多年的修船工人,雖然三十幾個工人都能體諒老闆的艱辛,母親還是不忍讓那些窮苦的家庭斷炊。
『搬家的時候別把所有的東西都搬空。』母親特別這樣叮嚀著他。他看見母親在房裡留下一頂舊呢帽,也看見父親在書桌上放了一支缺角的煙斗。雖然他不清楚父母為什麼要在空屋裡留下一點自己貼心的東西。但等他離開基隆到了艋舺的那一晚,他拿出口袋裡沒有顏色的彈珠,想著阿輝一定已經看見那些他留下來的彩色彈珠,就覺得離開那裡好像沒有那麼難過了。
很多年後也有一個單純的女孩對他說:『離開的時候要留下一點東西給我。』但是那一次他沒有遵守這個承諾。就算滾進床底下的一顆襯衫鈕釦,他也要找出來帶走。女孩哭著最後一次問他:『你不後悔嗎?』他搖搖頭。他必須善良對待自己深愛的女孩,讓她去追求更好的生活。
他不適應這個沒有海和聽不見大船鳴笛的城市,他看著越來越乾裂的皮膚,想起基隆的雨。那天搬出來的行李都被雨淋濕了,包括他的眼睛。他更無法接受母親違心的對著基隆的天空說『總算可以離開這個潮濕的地方了』。他知道他和父母都像魚,都需要一個靠海的地區。
初中一年級,他常翹課跑回基隆碼頭聞一聞大船進港的油味,然後到廟口叫一盤沙魚煙,那是他和阿輝最大的享受,也是想當船長的夢。當時阿輝還說他們家沒錢只能當他的手下,他笑著說:『只要努力考上那一間海事專科學校,你就有機會當船長了。』而他卻離開了這片大海之後,心就像父親工作的肥料廠那些原物料,不斷地被分解提煉然後分裝出售了自己的原樣。直到父親用皮帶狠狠抽他逃學,他才決定永遠都不要再回到那個只有十坪大的家,更不想看見母親和別人擠在一個小廚房揮汗煮飯狼狽的模樣。
他想快速賺到可以回基隆三層樓房的錢而混了黑道。討債、圍標、強索保護費,最後淪為西門町暗巷中的皮條客。還是沒辦法給父母買一個像樣的家。甚至連父親肝癌過世他都沒有勇氣回去奔喪,讓孤單的母親也在三年後隨著父親走了
。本以為回家可以收拾父母的遺物,卻看見父母竟然沒有在房裡留下一丁點貼心的東西,包括曾經屬於那裡一切的『他』一起清空帶走。
後來他常想父母是不是更應該來這裡將他帶走。他終於在五十四歲衣衫襤褸惡臭的倒在街頭,留給這個城市一具已腐壞的空殼。
『這個人連一個好朋友都沒有嗎?』當看護在床邊的耳語由親人換成朋友時,他奮力地滾動眼珠,臉色由蒼白漸漸轉為淡紫,嘴角流出了一些粘稠的唾液,四肢像抽筋般的往胸部捲曲。他想使盡所有的力氣說:『我還有一個叫阿輝的朋友。』。
阿輝當了船長,擁有一條專跑遠洋的漁船。他看見一個不大的客廳裡坐了阿輝的老婆、兒子、媳婦、女兒和三個孫子。阿輝不再窮了,但他卻無法開口向阿輝借錢,那溫暖的燈下他不想破壞自己有這種家人的滋味。
那天阿輝沒有多問什麼?只在他要離開的時候,塞給他五千塊並且對他說:『我有拿到你留下來的彩色彈珠。』他紅了眼眶。他知道基隆的雨後常常會出現美麗的彩虹。阿輝就是他在倒下之前看見的最後一道彩虹。
他慢慢停下轉動的眼珠,還原一張死寂的臉。
夜黑,這裡的確不需要點燈。

李儀婷評語
這是一篇以小博大的作品,雖然看似格局不大,但經過精心的鋪陳和設計之後,卻相當能 打動人心。這篇作品故事從一個狀似植物人悲涼淒苦的處境開始說起,並且由一旁的護士一句話「這個人到底有沒有親人?」切入正題,讓主角(植物人)開始敘說 起關於他和他的家人以及他最要好的朋友阿輝的故事。作者在故事裡設下了一個相當動人的信念:搬家時,只要留下最真貴的東西,那些被留下來的人,就能看到自 己的用心和希望。於是,這個信念,就像房屋樑柱那樣,貫穿了整篇作品,使得這部作品像鑽石一樣,閃閃發光了起來。

作者得獎感言
小說類首獎,這是歲末寒冬送給我最溫暖的一道陽光。感謝耕莘女性書寫班,讓我的心靈快要枯竭的時候還有一個可以飲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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