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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30屆耕莘文學獎   17/03/2010 18:58 第30屆耕莘文學獎 小說類 佳作

佳作〈香隨〉沈艾瑾

    「妹仔!妳怎麼來了?多時不見,妳都穿著這般端莊嗎?五件七層的香綢喲,是了,妳等我,我叫女兒媳婦也幫我這麼穿戴起來.....」
屋外滿園寒霜,掩不住無盡滄桑,十月的晨空,高掛蒼白的月牙兒,屋裡喧擾過一陣,幾幢人影匆忙來回,幾乎沒有人聽見這幾句話。

    金枝也嫁來台中,她妹仔銀葉比誰都高興。雖然這是金枝的第二次婚姻,銀葉可不在意別人說長道短。對方與金枝一樣是死了另一半的鰥寡孤獨人,媒婆那張蓮花嘴,不僅把雙方的過去說成感人故事,還讓雙方誠心互許終身。

    這會兒男方家的廳堂擠滿賓客,穿著簇新旗袍的金枝低著頭,臉頰酡紅,她暗地輕撫臉龐,有些燙呢,難道是方才那一小杯紅露?還是男方那個八歲女兒直盯著她看?金枝的新丈夫是做黑茶皂,因是家庭工廠,從運載原料、繁複的手工製作、到銷售送貨,全都一手包辦,得有個老闆娘幫著打點,金枝忙碌的家務事之外也得幫忙做皂胚、上板風乾,比一般家庭主婦要辛勞多了。

    日復一日,金枝慢慢悟出,丈夫話少得只剩那兩句「妳來.....」、「小心啊.....」,是這刻板生活所使然;當他需要她一起挪移或架高物件時,才有的那兩句,是他們夫妻間惟一心靈相屬,惟一相互呵護的情愛。有時她猜想:話這麼少,是因為你的妻病死了?還是你的妻因此悶出病了?她用力擰乾抹布,像要擰掉腦中這怪念頭。

    「姊呀!」銀葉人還沒到店門口,就聽到她聲音了。
金枝趕緊從後頭出來,趁著午後店裡生意清淡,姊妹倆約好要去拜廟;丈夫客氣的倒茶遞給銀葉,
    「姊夫呀,別顧著賺錢,也要懂得花錢哪!」銀葉意有所指的說。
丈夫面帶笑容,依舊擠不出一句話。金枝背對丈夫,把纏過一半變形的雙足套上鞋,趁勢帶著微慍的語氣說:
    「別說了,我都認命了,這下半輩子就是跟著做黑茶皂,顧店,管孩子。」
金枝進門五年,添了一雙兒女。只是前妻那個女兒,老住在她阿姑那裡,讓金枝心裡很不是滋味,阿姑還不時會數落她這個做後母的如何如何,她的氣只能對丈夫作這樣小小的反諷,或者對自己妹仔訴苦。

    「喏,拿著」金枝買了供香,分一半給她妹仔。
兩人點起香,恭敬地跪在神前喃喃絮語。香煙裊裊上升,金枝半瞇的眼簾恍惚看見兒時的宅院,那條通過窗下的桂花甬道,她的童年、她的青春都掺雜著桂花香,少女金枝曾經浸在桂花香裡,想像一個不曾謀面的男人翩然來到,她與他的情愛更增添了桂花的香郁。「姊呀,妳又在做夢了?我在葡萄架前對你揮手,妳都沒反應.....」那回銀葉身上穿著她給的紫紅綢裙,笑盈盈地冒出來嚇她,「沒猜錯吧?小心我告訴別人喔.....」,當然這只是戲謔,她們是多麼情深的姊妹啊,就算長大嫁人了、分隔異地,她們的情感依舊堅如金石。

    「姊呀!」銀葉透過裊裊香煙轉臉看她,憂心地帶著關切。
    「喏,可以了,我都求過了。」金枝立起身,順勢把銀葉拉起來。
出了廟堂,銀葉望望天色:「時候還早哩,我們到公園邊歇歇吧!」
銀葉自從丈夫嫌她生了孩子,操勞得像個黃臉婆,回家的日子就越來越少,終至不見人影。她從這樣的置之死地而後生,把淚水流盡之後,帶著兩個稚兒,領悟到要尊嚴的活下去,必須先拋棄自尊。她在市場前擺起香菸攤,不多時市場對面的顏記太陽餅店,說是要找一個整理家務的好手,有熟識的人向老闆娘推薦銀葉,於是她收掉攤子,認真地做起管家,讓老闆娘很賞識她。現在銀葉是真正活得快樂有尊嚴。

    不過今天她不太快樂:「姊呀,那個人竟偷偷跑到學校看孩子,還要他們不能說,孩子全是我拉拔大的,他算哪棵蔥呀?」提起前夫,她就很惱怒。
接著又說:「聽說他還換了女人.....」
金枝勸慰她:「他的事,你就當笑話聽吧,不過他到學校看孩子,能怎麼禁?他是無聊呢?還是想念呢?就當他是想念吧,我們可是拜神的人,就想成好的吧。」
銀葉想想也就消了氣。

    金枝嘆口氣:「倒是我一家的事真難解,前妻的女兒這些年來,盡看著我像仇人,我對她已到了處處陪小心的地步,就差.....」
銀葉搶過她的話:「姊呀!這種事自古以來都是這樣,能與後母和樂相處的才稀奇,最不該的是她阿姑,不會抹壁兩面光也就罷了,還事事小題大作,那種人最沒品了。」
    「是啊,我對她也很忍,要不,能怎麼辦?早知就不走這一遭.....」金枝有些懊悔,她內心深處出現漣漪,從桂花香裡翩然出現的男人是有,只是她錯過了他,或者說他始終躲在夢裡。
    「姊呀,像我嫁人後操勞成阿婆款,就再也沒男人肯看我一眼,那要怨誰呢?也許把我們倆的命運合起來看待,我的自在快樂也是妳的,妳的夫妻相惜也是我的,這樣我們一生一世就圓滿了,妳說好不好?」
金枝瞇起眼,再慢慢睜大眼,然後眼睛發亮,緊抓銀葉雙手,輕輕地說:「妹仔,妹仔,我懂了,懂──了。」
銀葉一生操勞,衰老得快,又或許少個老伴,她比阿姊早過世。

    「小心啊,五件七層是絲緞,得慢慢地套上,皺摺要拉平.....」如蘭與麗心姑嫂倆,眼淚還在簌簌地落,仍合力把壽衣攤平拉整的,無非是要讓金枝婆婆體面的穿著上路,她生前多麼愛美,卻又怕人指點,現在無論如何也要讓她裝扮得端莊美麗的踏上歸路。

    但是金枝等得有些不耐煩,眼看蒼白的月牙兒就要淡去,銀葉等在葡萄架前,滿園寒霜掩不住笑盈盈的她,金枝心想:就要跟妹仔一起走過飄香的桂花甬道,她露出神秘的微笑,全然沒有人察覺。

黃崇凱評語
儘管情節內容落入了刻板鄉土劇情節的窠臼,作者的文字仍能彌補小說稍微薄弱的血肉。本篇小說意欲面對的,可能是婚姻的大哉問:如果婚姻扣除愛情,還剩下什麼?作者並不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描寫第二次婚姻裡更為無處不在的平庸日常。除了營生勞務、養兒育女,盡量忽略生活裡的細微感受,生活裡還能留下什麼?而小說終究悲觀地以一襲華美的壽衣做了結尾。

作者得獎感言
我一向不會說故事,有時還被視為是個活得不精彩的人。但是要寫作,總得說故事才有人看,這是多位作家的格言。我嘗試寫出年幼時,對長輩們的觀察與揣摩;能因此得獎,真讓我受寵若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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